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四十章、再結詩社 (1)

關燈
雖是說定之事,但如今秦鐘身居要職,卻也是身不由己,想要撥冗清閑幾日也是難得。但凡偷得半日閑暇,不是在家侍奉老父,就是看望姐姐並外甥等,每月能與賈薔相聚的也不過三四日。

這天他坐在寧府裏喝茶,順道與姐姐話些家常,聽著下人進來回稟秦氏,姑蘇的史湘雲聽聞林黛玉等人在金陵定居,急著趕去相會,正逢惜春與妙玉南下,就相約在金陵齊聚,姐妹們小聚過後,再攜二人一道回姑蘇,今後必會妥善照料,請賈蓉夫婦在寧府中莫要掛懷。

秦氏聽聞心中也覺寬慰,又想著金陵與姑蘇相聚不原,來日幾家人也可相互照應,不比京都千裏迢迢。她點頭讓人下去領賞,轉目卻見秦鐘似在遙想出神。她起初是以為秦鐘也是關心惜春等人,故而才留意細聽,卻又見他的目光中似有感慨之色,像是別有感懷之事。

秦鐘擡眼見姐姐有探詢之色,一笑道:“只是想著石頭城中有奇緣罷了。”

石頭城說的當然就是金陵,此地曾是六朝古都,在街市繁華商鋪雲集之處,也不乏歷史悠久引人入勝的名樓。

澹粉樓也坐落在此處,閣樓一面臨街,舉目眺望熙熙攘攘的街市一覽無餘,另一面曲折巷子隱沒在一處宅院之中,連著一片亭臺樓閣美不勝收。

這樓這是薛家的產業,薛家還居於京都之時,就交由了甄英蓮的夫婿照看,那人家業微薄,他原本外出經商也沒有掙下多少家財,然而接管薛家在金陵的幾處產業之後,終日勤懇踏實,料理得井井有條,並無什麽大的差錯。薛蝌夫婦返回金陵後,就將此樓轉贈到了英蓮夫婦的名下,也可讓他們依傍著養老,這也是因薛寶釵與香菱情厚,修書給薛蝌讓他多加照拂。

薛蝌並非忘本之人,他所有的一切原本是從兄薛蟠的家業,更早在幾年之前就由其妹接手,且不說女子是否可以繼承家業,但當年若非是薛寶釵交到他手中,只怕薛家的產業十之七八是無人知道底細與下落的。如今薛蝌雖是當家的老爺,但在他心中這些產業仍是薛姑娘的,雖說她不願再接收,但薛二爺卻無事不按她的心意而行。

這天清晨,甄英蓮夫婦二人就乘著馬車來到了澹粉樓前,今兒東家要宴請貴客,昨兒提早就掛出了牌子謝絕來客,這一天從清早開始,更是連大門都整天關閉著,進出的來客都從後巷下車轎,繞道進入樓內。

樓裏的夥計從天蒙蒙亮就已開始忙碌,連東家與薛家二爺的座位都在樓下,聽憑各位夫人們的吩咐。而閣樓上都已裝飾好了,是這次聚會的女子們的獨處的天地。

今兒做東的是邢岫煙與林黛玉二人。兩人在閣樓中坐定飲茗,不過半柱香的時間,就聽著丫鬟快步上樓來稟道,姑蘇的衛夫人到了。

湘雲性子活潑,衛公子與她夫妻情篤,從不願拘著她,竟是與閨中少女時相較未有稍改,閣樓之上只聞她爽朗的說笑聲。

“我從姑蘇動身前,就接到了四妹妹她們的書信,不日就會到金陵棄舟登岸,如果趕得巧了,這兩日就能見到也未可知呢。可惜我竟是不知寶姐姐原住在揚州,若不然就讓她們從揚州取道,如此今兒說不定就能同到了。”

一場細雨,飄飄灑灑,將古城舊巷籠在一片輕紗般飄渺迷蒙的霧中。

黛玉出神地看著雨景,“今兒卻是不巧,只怕寶姐姐趕不過來了。”

長巷盡頭多了兩個身影,一位身著素色衣裳的女子緩步而行,一身青衣的挺拔男子,細心地為她打著傘,兩人攜手並肩而來,雨絲雖密,卻似不曾沾染到他們身上半分。

兩人走入澹粉樓,那女子含笑地登上了閣樓,推門而入。黛玉瞧見她,眼圈已經紅了,站了起來,還未及上前,身旁的湘雲早已歡笑著撲上去抱住了這位女子,親熱地喊著寶姐姐。

她們自幼在賈家相識,可謂是朝夕相伴,又志趣相投,感情尤勝有些人家的親姐妹。然而世事變幻,零落天涯,有幾人已有三年未曾謀面,今番相聚,自有一番感慨。

不知是座中誰先提議的,既是在江南重聚,何不如同當年那般,再結一回詩社?

既重提詩社之事,姑娘們心上已是記起當年初結海棠社的探春,只可惜關山萬裏,只怕此生難得重逢了。

寶釵三年前遠走江南,不曾再回過京中,聽聞探春的歸宿,也不由扼腕嘆息,凝神思緒了半晌,方才一笑道:“探丫頭的心志不比旁人,她若是甘願前去,必是相信彼處會有她的一番天地。”

黛玉這幾年來也豁達了許多,點頭嘆道:“我當年喜散不喜聚,只為別後離愁難忍,然而今番相聚,始覺緣分難得。縱是千裏之外的姐妹,若記得當年相知之意,也與在座並無分別了。”

湘雲挺身站起,揚眉道:“正該如此,好容易聚到一起,不如快些做詩吧,我今兒就多作兩首,替了那頭鹿姑娘的份如何?”

諸女一怔,忽又都捧腹大笑起來,都顫顫地手指著湘雲說不上話來。當年在大觀園中結詩社,人人都另起了一個別號。探春說她最愛芭蕉,就叫蕉下客好了。黛玉卻笑著說,古人曾雲蕉葉覆鹿,探丫頭自稱蕉下客,可不是一頭鹿了麽。

黛玉是始作俑者,一時更是笑岔了氣,寶釵在一旁含笑幫她揉著,她卻猶自道:“你不是惦記三妹妹,卻是惦記那年冬天雪地上的烤鹿肉了。”

此言一出,倒是真的勾起了幾分懷念之意。不用等吩咐下去,有些伶俐的丫鬟早已傳話給下面伺候的人,讓廚子們為夫人們準備烤鹿肉。

鹿肉雖是珍肴,在富貴人家卻也不是多難得之物。很快火爐鐵絲等都已備下,新鮮的鹿肉切好裝在盤子裏,無論誰瞧著有趣,都可以自己動手烤來吃。於是詩作尚未得,眾人已是大快朵頤了一番。

不多時,雨霽天晴,望一眼後院的園林,卻如同空山新雨後,更添了靈韻秀致的詩意。

四十一、江南北國

妙玉與惜春在金陵棄舟登岸之時,是邢岫煙親自去迎的。兩位童年友伴未曾想過短短數月之隔又能重逢,而今後姑蘇與金陵相距不遠,不說鴻雁往來,就是車馬勞頓,也就一日就能聚首,如此比鄰終老,已是此生難求的緣分了。

薛寶釵史湘雲等人與惜春在京中分別之時,惜春仍是垂髫幼女,卻已是冷冷清清一意想要出家了,到今日再見,雖說終是皈依了佛門,臉上笑容卻明朗了許多,遠勝少女時。

妙玉與惜春千裏南下是要定居在江南,賈蓉秦氏為四姑姑打點的行裝非比尋常,她們原是要在金陵小住幾日,與姐妹們相聚,如許多行李不能泊在碼頭,就盡數搬上了岸運到了薛家大宅中。

因而此次接風宴也不曾如前日那般設在街市之中,而是就在薛家擺下了家宴為兩位姑娘洗塵。而姑娘們休憩的院落小巧精致,正是寶釵當年的居所。她如今人雖不在金陵,邢岫煙等人仍是仔細地打掃著,此時打開門戶但見庭院纖塵不染,一如主人不曾離開時。

迎出來的少婦明媚嬌俏,活脫還是少女時的模樣,正是當年跟在寶釵身旁的鶯兒。當年薛家太太纏綿病榻,自知時日不多,想著要落葉歸根,不願孤零零地在京都中做個孤魂野鬼。寶釵明白母親的心意,本欲親自扶靈回金陵,然而王夫人堅持不允,還親自將她又接到了賈府中照看。

於是讓鶯兒拜在薛太太膝下,認作了義女,代小姐扶太太的靈柩回鄉。待到孝期滿後,寶釵回來送她出嫁,她的夫婿是薛家的老管家之子,也是在薛寶釵父親在世之日,就放了出去。那人是個老實人,讀書不成也沒有一心求取功名,守著田莊過活,也算是鄉間的富庶之家了,他為人木訥,見了鶯兒這樣心靈手巧的嬌妻,更是捧在手心中疼,寶釵見了鶯兒近況,亦覺寬慰。

史湘雲昨日吃了鹿肉,又多飲了幾杯溫酒,一時竟是詩興大發,與薛林等人做了一天的詩還嫌未曾過癮。如今見了妙玉與惜春到來,又聽聞邢岫煙說詩書盡是幼年妙玉所授,忍不住對那位孤高如月、才華若仙的女子另眼相看,拉著黛玉二人與妙玉在窗下聯詩。

其餘幾人昨日已不勝其擾,今兒個再不想介入她們的詩局之中,唯獨香菱當日在大觀園中就愛詩如命,先後承教於黛玉與湘雲二人,更有別號詩呆子。她嫁為人婦後,相夫教子操持家務,已無心再在詩詞上下功夫,而今日眾人重逢,見了湘雲等人鬥詩,不禁引出了她素日的渴慕之念,於是端坐一旁,提筆將這三人的一字一句都抄錄了下來。

寶釵與岫煙二人卻是一邊閑談一邊看著惜春作畫,鶯兒坐在一旁做著女紅,時不時地起身與邢岫煙身旁跟著的大丫鬟一起,吩咐屋內伺候的丫頭婆子們些話。

說來她們這些人也都有了歸宿,那日在澹粉樓聚會之時,男子們聽著樓上的陣陣歡聲笑語,卻只能在樓下枯坐著聽憑夫人們吩咐,他們卻也推杯換盞談笑自若。要說史書上雖也有懼內的名相,但在封建社會中,太過縱容妻子總不會是太好的名聲。然而這幾位男子,無論學識身份高下有別,但也都非凡俗庸人,知道天地鐘靈毓秀的女子,原是不可多得,既得遇結為佳偶,自當為她們撐起一片天地,讓她們可以自在快活無憂無慮。

他們幾人這番相聚,也可謂緣分不淺。定居的州縣相聚不遠,從此幾家人也就相互扶持,幾十年間始終不曾斷了音信,縱是隱士如商筠也不曾隔斷了往來。

吟詩作畫雖是怡情之事,也難免有神乏之時,花廳裏已布好了茶點,諸女移步休憩飲茶時,忽而有人問起了鳳姐的近況。

當年鳳姐罔顧法紀買兇殺人等事被揭發出來後,也曾在京中造成了不小的轟動。雖說金哥小姐與其未婚夫婿是殉情而死,而來旺兒陽奉陰違並未當真害人性命,都不能算是她犯的命案,但她膽大妄為罪行累累,已是無法包庇遮掩,一時不但賈璉丟官,賈府家聲敗壞,更有人趁勢告倒了賈府的兩位老爺。

當日賈璉寫下了休書,將她遣送回王家,京中的王子騰等人也不願受這位侄女拖累,當即用舟船將她送回了金陵老宅子裏閉門思過。其後王子騰也被人參了一本,遠調出京,王熙鳳被休棄回金陵後,再無當日千金小姐的尊榮,這三年來也不知是如何度日的。

薛家與賈王兩家關系匪淺,雖說王家在金陵只餘幾支旁系宗親,但薛蝌一家回到故鄉後,也與這幾大家族是有往來。邢岫煙也曾往王家做客拜訪過,卻也未曾見過這位昔日威名赫赫的璉二奶奶鳳姑娘,也不曾聽聞王家之人提起她半句,倒像是可有可無之人一般,也讓外人全然不知她的境況如何,但私心按常理推斷,想必在家族的冷遇下是有幾分艱難的。

林黛玉昔日寄居榮府時,王熙鳳倒是待她極親熱的,雖說是多半看在老太太的份上,但至少面子上才不曾怠慢了這位外家的姑娘,故而黛玉仍是感念她在賈府中的照拂之情,喟嘆道:“鳳姐姐縱是有過,這幾年也煎熬得很,她那樣的性子也不知道怎麽忍下來的,想必也早已悔過了,若是有難處,我們也該相幫些才是。”

邢岫煙聞言頷首,雙眼卻已看向了寶釵,她如今是薛家的當家奶奶,若要探聽周旋理應是她出面才好便宜行事,不過人人都知道薛大姑娘是既有主張之人,岫煙當日做姑娘時就深深敬服其為人,嫁入薛家後更事事尊重這位小姑,今兒是在薛家的地面上,她也不由自主就以寶釵的意思為先了。

四十二、離愁別緒

薛寶釵也瞧見了她的目光,擱下茶杯嘆道:“她是我的表姐,論理不該由我開這個口的。當日她犯了錯被遣,已是女人家最無顏面事了,如今既不得娘家待見,更無丈夫子女可以依仗,後半生的境況可想而知。岫煙姐姐既是平常與王家有些走動,不妨尋個機會見上鳳姐姐一面,問問她心中有何打算,大家才知該如何出力相幫。”

眾人皆點頭稱是,如今連鳳姐是好是歹都不知究竟,總要看到真人才能有個計較。雖說別家內院的事,外人過問總是尷尬,但以薛家如今在金陵不減當日的聲勢,邢岫煙真要出面卻也並非沒有把握。當下主意已定,也都暫且擱下了一樁心事。

唯獨爽朗的湘雲倒在怔怔出神,坐在她兩旁的寶釵和黛玉都側頭看她。湘雲默然半晌,才低聲道:“娘家也是未必靠得住的,恐怕鳳姐姐如今真是無依無靠了……”

聽了這話,寶釵已是神情微動,而黛玉隱約聽聞過湘雲出嫁前後的事,看向湘雲的目光中更是大有關切之色。

湘雲苦笑一聲,不見了素日裏的爽朗,緩緩道:“我今兒說出這話來,被旁人聽見了恐是要被罵作不孝,忘了養育之恩,可這名門望族裏內院的事,有的時候論起禮義仁孝來,還未必及得上尋常人家呢。”

薛寶釵在賈府時與湘雲情厚,湘雲也只與她說過在家時的難處。當年她在史家時整日裏做活計到三更半夜,也不過得兩三個時辰的休息,不像是侯門千金,倒像是繡房女工粗使丫頭一般。

要論起古人說的德言容功,對於大家閨秀而言,讀書明理而具有高尚的品德,善於思辨並擁有出眾的談吐,以琴棋書畫而培養高雅的志趣與優雅的儀態,如此方才是正道。女紅也不過是做些個樣子,能夠有幾手絕活、偶爾做幾件刺繡,以期博得貴族夫人們幾句誇讚罷了,有誰個是真的在府中整日做活的。就是平常人家女孩兒出嫁時親身縫制的嫁衣,也不用這些大戶人家的姑娘親自動手,更別說是府中其他人的穿戴之物了。

但還有寶釵不知道的,湘雲生性豁達開朗,在家時的苦累是多大點的事呢,實在熬不住的時候這些年也就對她視為親姐一般的寶釵吐露過幾句,等到出了史府的宅院,就覺得天高海闊,平生這些遭遇渾然不放在心上了。然而到了衛家上門來提親時,卻險些遭遇了此生最大的羞辱。

湘雲還在繈褓之中,父母就雙雙辭世。他父親生前與衛家公子結為至友,指腹為婚定下了兒女之事,此事史家的老太爺與幾位兄弟也曾聽聞,但年月已久早已拋之腦後,不想衛家竟是依約鄭重其事地前來提親了,湘雲的那位嬸娘也知衛家的家世不凡,衛若蘭更是京中聞名的青年才俊,一時想岔了有了歪念,想尋個由頭讓這樁婚事不諧,好讓讓自己親生的女兒取而代之。

她嬸娘是個淺薄的女子,無端鬧出了一場好戲,險些連累了衛家與史家的世代交情由此而絕。好在沒有造成無可挽回的局面,湘雲與衛若蘭的婚事幾經波折還是如常辦了,而她嫁到衛家後,也就再不曾回過史家,如今更是千裏迢迢南下,此生都決心定居在姑蘇了。

薛寶釵握著她的手,溫言道:“無論以前有多大的難處,如今妹妹得遇佳偶,結成伉儷,想來是天意要償還你幼時失怙的孤苦,過去的事從此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。”

史湘雲紅了眼圈,哽咽到:“好姐姐你有所不知,我與他固然是和美,然而他自幼身子弱,雖經年騎射強身,卻還是固不得根本。婚後一年之時,他抱恙在床,看了多少未大夫都說聽天由命罷了,若非能請到了神醫,何來如今的光景。就是這些年我與他到了江南,看著他身體漸漸好了,卻始終未能將懸著的心放下,如若還有那麽一回,那我也……”

她沒有說下去,但寶釵如何聽不出她說的是,若是衛若蘭辭世,她也情願相隨。

薛寶釵怔怔半晌,竟無一語寬慰。她想起當年之事,如何不懂心事成灰的悲哀無力,如何不明白失而覆得的歡喜與患得患失。她想著,當年我不能隨他去,是因為母兄猶在,如今只我一人,若他不在了,我難道也能獨活?

林黛玉更是性情中人,聽著湘雲這一番生死相隨的話,不禁想起了當年南歸見父親最後一面,曹雪芹千裏相送,見她整日以淚洗面、悒悒成疾,就用言語來勸解她,還說起當年家族的舊事,開導她生死榮辱都如過眼雲煙,為了親人也當更加珍惜己身才是。曹雪芹歷過世事滄桑,故而身上除了洞悉世情的超然之外,還有著更為寬容溫暖的心懷,熨帖著不知前路歸途的小女孩的心。

岫煙是個剔透之人,見眾人情緒低沈,忙用話語岔開去,引著大家又說說笑笑起來。湘雲收起戚容,強笑道:“說了這會子話,倒是忘了拷問寶姐姐了。我知道林姐夫是她父親定下的親事,卻不知寶姐姐與姐夫是怎麽結識的呢。”

薛寶釵素來是個大方的,聽了這話也忍不住霞飛雙頰,黛玉等人在旁看得有趣,都忍不住起哄起來。席間只有岫煙是知道些根底的,笑著幫小姑解圍,說起薛蝌來往的天南地北的朋友們談論的一些奇事。她身邊跟著的大丫頭素日裏是個能說會道的,也在一旁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,忽而想起了什麽拍手笑道:

“要說我們爺府上的客人,再奇怪的莫過於那位方逸方公子了,聽說他出身侯府,偏打小與商人混跡在一處,做起了買賣來,平生做盡了驚世駭俗之事。那一日他來府上喝酒,我們奶奶怕他們喝多了傷身,讓我帶著人送暖胃的煲湯過去,到了那發現方公子已經喝多了,趴在桌上哭了又笑,笑了又哭的,還拉著老爺的袖子說,琴他幫忙贖回來了,等到那二人南下之時自當奉送,從今往後他們做一對神仙眷侶,卻留下他孤魂野鬼一個。”

林黛玉聽著這丫頭像是說書一樣,追問道:“難不成這人看上了許了人家的小姐,所以才會傷心醉酒?”

那位丫頭笑嘻嘻道:“姑娘冰雪聰明,可惜還是猜錯了,那位方爺看上的,並非是那小姐,而是那小姐嫁與的公子呢。”

在座之人除了薛寶釵之外,再無人知道這樁公案說的正是她夫妻之事,卻不好把羞惱之色露出來讓人瞧見生出疑心來,只好低頭擺弄著衣角默默不語。她是大家閨秀,如何知道這世間男兒之間的情狀,偏她的胞兄是個生冷不忌的,當初為了那位柳湘蓮就煩惱了好一陣子,故而她隱約也瞧出了方逸的些許心思,但也看得出商筠並無此意,她自是放心的,但即使在姐妹至親面前,這樣的事又如何說得出口。

倒是林黛玉常年與邢岫煙往來,早已與這丫頭廝混得熟了,當下啐了她一口,輕笑道:“你這丫頭也不知道跟著誰學壞了,男人跟男人,這種話也說得出口……”

那丫頭一面溜走一面嬉笑道:“姑娘是個正經人,不知道賈府裏那些不幹凈的事,別的不說,就是那位賈寶玉少爺,與東府裏的秦家小公子還有些牽扯呢……”

與那位賈寶玉少爺有些牽扯的秦小公子,正坐在京中的一處宅院裏,悠閑在躺椅上曬著太陽,享用著上好的茶水與糕餅瓜果,隔著窗欞看著自己的情人在書房裏埋頭賬本之中。

四十三、再次遠征

四四方方的院子裏,擺著兩張躺椅,一旁的石桌上擺著沏好的名茶,時令瓜果,與精細的糕點。

秦鐘悠然地平躺著,仰頭看著蒼青色的晴空,幾絲淡淡的雲彩漂移變幻著。他輕輕嘆了一口氣,

“你如今擁有這樣的家資,還要每日裏自己親自看賬本,整天忙碌著錙銖之事,如此下去,只怕還未到老,連頭發都掉光了。人生苦短,何不及時享樂。”

賈薔慢悠悠地看完了一本賬目,才擡頭瞟了他一眼,“這話即便是方逸口中說出來,都有三分可信,秦大人你這樣勤勉之人說出來,不知金鑾殿上的聖上做何感想。”

他與秦鐘年少相伴,待到情意相通之後,彼此更無隱瞞。也只有他清楚,秦鐘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,能做到如今的地位,不是投機取巧所能達到的。

當年在寧府中初遇,見到的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,卻已隱藏起一身的鋒芒,有著超越年齡的心志與決斷力。他仿佛天生就比旁人看得更遠,更不知從哪一年起就已籌謀起前程,即使是賈薔也不是完全清楚,他究竟做了什麽讓一切偏離了原來的命定的路途,在賈府的結局中又有幾分是由此人一手推動的。而此後跟在君王身旁,擔著伴君如伴虎的險,在戰場上不計生死地博,才得以加官進爵被人讚一聲年少有為。

秦鐘的心思,連賈薔也猜不透幾分,只是覺著他不像是眷戀權位之人,卻為何自小如此奮發上進,倒像是片刻光陰都不願辜負一樣。

並非心中從沒有過無根據的猜測,少年時也曾因口角而不歡而散,然而賈薔心中的最大秘密,始終無法向人吐露,故而推己及人,也不願多往深裏去想。

秦鐘悠然笑道:“我既有如今的地位,為何還要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拼命,難道不應該好好享受才是嗎?”

賈薔聞言似乎笑了笑,略略收拾了一下書桌,就起身走出了書房,來到了他跟前,在他身側的椅子上坐下,似笑非笑地看著他,“如此說來,你今兒來我這,不是為說要隨軍出征的事的?”

秦鐘正伸手拈了一串葡萄,聞言也不由得噎了一下,幸好葡萄還未入口,不然只怕要被核噎死。他嘆了口氣,“賈大老板果然消息靈通。”

賈薔不但接手了薛家當年在京中的人脈,雖然他常年隱在幕後不拋頭露面地與人周旋,但也偶爾與方逸等家族顯赫之人私下有所往來,想要知道朝廷的動向自非難事。

這次出兵非同小可,十萬大軍都已整裝待發,連傅恒都親自掛帥出征,秦鐘雖已是天子近臣,但也是前次軍功得以晉升,這趟遠征他也在隨軍的將領名單之中。

金川偏處川西一隅,只不過是個萬餘人的彈丸之地,秦鐘也未料得會如史書上所載那般,勞師動眾長途跋涉地遠征。但若一如史書所載,縱然費些周折,也終究會告捷班師,所以也不曾過於擔心。

只是人生苦短,理應及時享樂才是。他不是會逃避職責之人,也非縱情聲色之輩,但這一兩年來與賈薔耳鬢廝磨,心中的柔情繾綣,竟也如同世間的少年人一般,片刻不願稍離。眼前既有別離之苦,如何能不珍惜眼下相聚的片時。

他笑吟吟地轉頭看著眼前之人,“這次你又打算如何送我?”上回出征前,他與賈薔二人不過是相知的朋友,賈薔特意前來送行,他心中亦覺感動。因而這句問話原本沒有別的含義,偏說出口後才覺出些別的含義來,也看著眼前的情人別過了臉去。

數年之前的那回離別,賈薔帶著酒來給他送行,兩人喝多了之後卻一起糾纏到床上去了,因而秦鐘此時說這句話,難免多了一層暧昧的意味。

秦大人他素來是行動派,話一出口不會收回,當下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。賈薔倒也警覺,已然向後退出了半步,然而擡頭見他眉眼含笑溫柔無限的模樣,忽而就忘卻了方才的推拒之意。男兒丈夫行事何須學閨中女子一般忸怩,這一番縱情卻是纏綿了多時。

然而那一日之後,兩人想要相會也不得閑暇了。秦鐘即將隨軍出征,自是有許多事務要處理,況且父親年邁,須與姐姐商量照看事宜。倒是賈老板不知近來在做些什麽生意,像是比他還事務繁忙,即使是秦鐘偶爾歇下來的時候,想要尋機一訴情衷也找不著他的人。

直到大軍開拔之日,沒有見到送行的情人,卻在軍營裏見到那個熟悉的面容時,秦鐘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。

賈薔套著一身輕盔甲,精神抖擻地向秦大人問好,秦鐘盯著他,恨不能將他打一頓扔出軍營去,但也知道一旦上了行伍名冊,已是更改不及。

大軍走了幾日,感覺渾身骨頭都要散架的賈薔嘆道:“行軍果然辛苦,此趟回去之後,我還是終老田園罷了。”

“此前也與你提過要去田莊上住一陣子,說了這麽多次卻無一次能夠成行。”

“那說好了,班師之時必是要再去一次……”

本來按秦鐘的主意,賈薔可以到軍需官處謀個職位,也可充分發揮他的長處。賈薔卻不願,硬是在秦鐘帳前做了軍士,不提入夜守衛的勞累疲乏,即便是行軍之苦又何嘗是他坐在家中所能想象的。幸好他畢竟是賈家的子孫,打小騎射也是學過的,不至於太過露怯。

軍紀森嚴,行軍途中枯燥乏味沒有樂子可尋,除了京都金鑾殿上的聖人八百裏加急的聖旨倒是不曾斷過。

第一道聖諭是在大軍出征幾日後,皇帝極為關心傅恒的健康狀況,要他務必愛惜精神,保重身體。

傅恒畢恭畢敬地領了旨意,然後下令急行軍趕路,自己則在軍中夜以繼日地處理事務。

第二道聖旨是頒給隨軍的將領的,吩咐他們倘若到了戌刻,就把傅恒的公文收起來,勸他次日處理。 “如行走從容。則可不必勸阻。倘稍有勉強。伊等即當竭力勸阻。”

眾將領接旨後面面相覷,到傅大人軍帳中進言,傅恒不置可否地讓他們退下了,作息未有稍改。

於是聖諭再三再四地下來,都是勸傅恒跋涉長途之中,不可太過勤勉勞心,以免皇帝在京中也時刻懸心。

賈薔並非才學見長之人,但聽完家長裏短一般的聖諭,眼睛也忍不住有些發直,他本來就隨侍在秦鐘身旁,當下悄悄地靠近了些,問道:“皇上的聖旨一向是這樣的風格?”他在評書戲曲之中都未聽聞過,有當皇帝的嫌臣子太過勤勉操勞而不知愛惜身體的。

秦鐘苦笑道:“我只知道在傅大人軍中接到皇上的傳諭都是這個風格的。”一開始的時候,努力憋住笑或是控制面部的抽搐也覺得辛苦,到後來見怪不怪了,皇帝的聖諭翻來覆去都是這麽些個意思。

上次隨軍之時就已是如此,大夥兒還能當作是宮中皇後對幼弟愛惜掛懷,皇帝才會有如此體恤之意。想起那位早逝的皇後,秦鐘一向如同古井一般紋風不動的內心裏也生出些微的惆悵。

早些年他也曾有機會進出過宮闈,他心中對那位被皇帝的結發妻子也並非沒有好奇,畢竟能被皇帝念了幾十年、作上百詩篇以紀念的女子自是非同尋常。

那日在禦前叩拜之時,望見一眼皇後的風儀,才知天下有這般美的女子,不同於賈家小姐們的青春朝氣,也非僅僅是母儀天下的雍容,而是那溫婉柔美的面容讓人望了一眼就忍不住低頭。

他此前還曾懷有一絲促狹的心理,想要瞧瞧那位生前自請謚號為“孝賢”的皇後才在,怎會容許宮內有個“賢德妃”橫行的,卻不想短短幾年時間,賈元春已是紅顏未老恩先斷,死於冷宮之時也不過就是個美人的封號。或者說,皇帝對她並非什麽恩情可言,賈府的戲既已落幕,她也就可以退場了。

賈薔叼著一根草,轉頭看他,“在想什麽呢?”

秦鐘忍不住笑了起來,這位出身世家的公子哥,入伍沒幾天倒是將軍痞的派頭模仿了個十足十,不過只得其形未得其神,卻全然不知自己的稚嫩,裝模作樣之中頗有些滑稽,也意外地讓人心動。

四十四

篝火升起,軍士們圍著火堆輕聲地說話。

即使未到戰場,卻也已是夜不卸甲,入秋的天氣,晚間的風刮過鎧甲頗有幾分凜冽的寒意。

賈薔抱著長戈立在帳外,暮色剛剛落下,將天地籠罩在一片蒼茫之中,守衛的軍士們輪換著休息進食,此時剛好只有他一個人望著遠方墨藍的天色發呆。

關山月明,正是思鄉之時。

他以為此生已對世間別無眷戀,更不再將京都當作故鄉,就像一個漂浮無根之人,走到哪兒也不再有掛懷與思念。如今遠征千裏跋涉,才發現打小長大的地方已刻在心上,不用想也會懷念。

秦鐘走到他的身旁,並未出言驚擾,他卻已回過頭來,看著秦鐘的目光由迷惘而寧靜,就像是在異鄉見到了一位故友,然而就對著秦鐘笑了起來。

秦鐘漸漸年長後,相貌也隨著他沈穩內斂的性子有所改變,更在被沙場征塵洗禮之後,清俊的容貌越發的顯得冷峻而輪廓深刻,然而賈薔的相貌卻未曾大改,這一笑之下,秦鐘也不禁恍惚地想起了當年桃花樹下的那個少年。

秦鐘也不言語,徑直走過去將外袍給賈薔披上,此刻無旁人在近前,長官做這等舉動也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